好逑传



  《好逑传》又名《侠义风月传》,坊本亦名《第二才子好逑传》,全书十八回,不署撰人,题“名教中人编次”。
  据康熙、乾隆间人夏二铭《野叟曝言》载:《好逑传》“版清纸白,前首绣像十分工致”,可知该书早在清初已刊行于世。是书创作时间当更早,学者多认为作于明代。夏二铭所见本久已失传。今天见者,有独处轩藏版大字本、萃芳楼藏版本、凌云阁梓本、三让堂刊小字本、焕文堂刊本等。
  该书十八世纪传欧洲,译为多国文字,歌德等文学家阅后颇为称颂。
  本书据独处轩藏版本校点,参校萃芳楼藏版本。
 第一回 省凤城侠怜鸳侣苦
  诗曰:
  偌大河山偌大天,万千年又万千年。
  前人过去后人续,几个男儿是圣贤!
  又曰:
  寝寐相求反侧思,有情谁不爱娥眉?
  但须不作钻窥想,便是人间好唱随。
  话说前朝北直隶大名府,有一个秀才,姓铁双名中玉,表字挺生,生得丰姿俊秀,就象一个美人,因此里中起个浑名,叫做铁美人。若论他人品秀美,性格就该温存。不料他人虽生得秀美,性子就似生铁一般,十分执拗。又有几分膂力,有不如意,动不动就要使气动粗,等闲也不轻易见他言笑。倘或交接富贵朋友,满面上霜也刮得下来,一味冷淡。却又作怪——若是遇着贫交知己,煮酒论文,便终日欢然,不知厌倦。更有一段好处:人若缓急求他,便不论贤愚贵贱,慨然周济;若是谀言谄媚,指望邀惠,他却只当不曾听见。所以人多感激他,又都不敢无故亲近他。
  他父亲叫做铁英,是个进士出身,为人忠直,官居卸史,赫赫有敢谏之名。母亲石氏,随父在任。因铁公子为人落落寡合,见事又敢作敢为,恐怕招愆,所以留在家内。他天姿既高,学问又出人头地,因此看人不在眼上,每日只是闭户读书,至读书有兴,便独酌陶情,虽不叫做沉酣曲蘖,却也朝夕少他不得。再有兴时,便是寻花问柳,看山玩水而已。十五六岁时,父母便要与他结亲,他因而说道:“孩儿素性不喜偶俗,若是朋友,合则留,不合则去可也。夫妇乃五伦之一,一谐伉俪,便是白头相守;倘造次成婚,苟非淑女,勉强周旋则伤性,去之掷之又伤伦,安可轻议?万望二大人少宽其期,以图选择”。父母见他说得有理,便因循下来,故年将二十,尚未有配,他也不在心上。
  一日在家饮酒读书,忽读到比干谏而死,因想到为臣尽忠,虽是正道,然也要有些权求,上可以悟主,下可以全身,方见才干;若一味耿直,不知忌讳,不但事不能济,每每触主之怒,成君之过,至于杀身,虽忠何益?又饮了数杯,因又想道:“我父亲官居言路,赋性骨鲠,不知机变,多分要受此累!”一时忧上心来,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,苦劝一番,遂无情无绪彷徨了一夜。到次日天才微明,就起来分咐一个托得的老家人,管了家事,又叫人收拾了行李,备了马匹,只叫一个贴身服侍的童子,叫做小丹,跟随进京,去定省父母。正是:
  死君自是忠臣志,忧父方成孝子心。
  任是人情百般厚,算来还是五伦深。
  铁公子忙步进京,走了两日,心焦起来,贪着行路,不觉错过宿头。天色渐昏,没个歇店,只得沿着一带路,转入一个乡村来借住。到了村中来看,只见村中虽有许多人家,却东一家,西一家,散散的住开,不甚相连。此时铁公子心慌,也不暇去选择大户人家,只就近便,在村口一家门前便下了马,叫小丹牵着,自走进去,叫一声:“有人么?”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,看看铁公子秀才打扮,忙问道:“相公莫非是京中出来,去看韦相公,不认得他家,要问我么?”铁公子道:“我不是看什么韦相公,我是要进京,贪走路,错过了宿头,要借住的。”老婆子道:“若要借住,不打紧。但是穷人家,没好床铺供给,莫要见怪。”铁公子道:“这都不消,只要过得一夜便足矣,我自重谢。”遂教小丹将行李取了进来。那老婆子教他将马牵到后面菜园破屋里去喂,又请铁公子到旁边一间草屋里去坐,又一面烧了一壶茶出来,请铁公子吃。
  铁公子吃着茶,因问道:“你方才猜我是京里出来看韦相公的,这韦相公却是何入?又有何事人来看他?”老婆子道:“相公,你不知道,我这地方原不叫做韦村,只因昔年出过一个韦尚书,他家人丁最盛,村中十停人家,到有六七停姓韦,故此叫做韦村。不期兴衰不一,过了数年,这韦姓一旦败落,不但人家穷了,连人丁也少了。就有几家,不是种田,就是挑粪,从没人读书之子。不料近日风水又转了,忽生出一个韦相公来,才十六七岁,就考中了一个秀才。京中又遇了一个同学秀才的人家,爱他年纪小,有才学,又许了一个亲事,只因他家一贫彻骨,到今三四年,尚不曾娶得,数日前,忽有一个富豪大官府,看见他妻子生得美貌,定要娶他。他父母不肯,那官府恼了,因倚着官势用强,教许多入将女子抬了回去。前日有人来报知韦相公,韦相公慌了,急急进京去访问。不期访了一日,不但他妻子没踪影,连他丈人、丈母也没个影儿,欲要告状,又没有指实见证;况他对头,又是个大官府,如何理论得他过,今日气苦不过,走回来对他母亲大哭了一场,竟去长溪里投水。他母亲急了,四下央人去赶,连我家老官儿也央去了。故此相公方才来,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,知他着恼,来看他。”
  正说不了,只听得门外哄嚷之声,二人忙走出来看,只见许多乡人,卫护着一个青衣少年,掩着面哭了过去。老婆子见他老官儿也同着走,因叫说道:“家里有客,你回来罢!”内中一个老儿,听见忙走过来道:“我家里有什客?”忽抬头看见铁公子,因问道:“莫非就是这位相公?”老婆子道:“正是。因走错了路径,要借宿。”老官儿道:“相公既要借宿,怎不快去收拾夜饭?还站在这里看些什么?”老婆子道:“不是我要看,也是这位相公,问起韦相公的事来,故此同看看。我且问你,韦相公的妻子既是青天白日抬了去,难道就没有人看见?为何韦相公访来访去,竟不见些影响?”老官儿道:“怎的没影响,怎的没人看见?只是他的对头利害,谁敢多嘴管这闲事,去招灾揽祸?”老婆子道:“果是不敢说!”老儿道:“莫道不敢说,就是说明了,这样所在,也救不出来!”婆子道:“若是这等说,韦相公这条性命,活不成了。可怜!可怜!”说罢,就进去收拾夜饭。
  铁公子听了,冷笑道:“你们乡下人,怎这样胆小没又气?只怕还是没人知道消息,说这宽皮话儿。”老儿道:“怎的没人知道消息下落?莫说别人,就是我也知道!”铁公子道:“你知道?在那里?”老儿道:“相公是远方过路人,料不管这闲事,就说也不妨,相公,你道他将这女子藏在那里?”铁公子道:“无非是公侯的深闺秘院!”老儿道:“若是公侯的深闺秘院,有人出入,也还容易缉访。说起来,这个对头,是世代公侯,祖上曾有汗马功劳,朝廷特赐他一所养闲堂,教他安享,闲人不许擅入。前日我侄儿在城中卖草,亲眼看见他将这女子藏了进去。”铁公子道:“既有人看见,何不报知韦相公,教他去寻?”老儿道:“报他何用,就是韦相公知道,也奈何他不得。”铁公子道:“这养闲堂在何处?你可认得?”老儿道:“养闲堂在齐化门外,只有一二里路,想是人人认得的,只是谁敢进去?”说完,老婆子已收拾夜饭,请铁公子吃。铁公子吃完,就叫小丹铺开行李,草草睡下一夜。到次日起来,老婆子又收拾早饭,请他吃了。铁公子叫小丹称了五钱银子,谢别主人,然后牵马出门,老儿又叮嘱道:“相公,昨晚说的话,到京里切不可吹风,恐惹出祸来。”铁公子道:“关我什事,我去露风!你只管放心。”说罢,遂由大路而行,正是:
  奸狡休夸用智深,谁知败露出无心。
  劝君不必遮人目,上有苍苍日鉴临!
  铁公子上马,望大路上走不到二三里,只见昨晚上见的那个青衣少年,在前面走一步,顿一步足,大哭一场道:“苍天,苍天!何令我受害至此!”铁公子看明了,忙将缰绳一提,赶到前面,跳下马来,将他肩头一拍道:“韦兄不必过伤,这事易处,都在我小弟身上,管取玉人归赵!”那少年猛然抬头,看见铁公子是个贵介行藏,却又不认得,心下惊疑,说道:“长兄自是贵人,小弟贫贱,素不识荆,今又正在患难之中,怎知贱姓,过蒙宽慰?然宽慰自是长兄云天高谊,但小弟冤苦已难伸诉,长兄纵有荆、豫侠肠,昆仑妙手,恐亦救拔小弟不得。”铁公子道:“峰虿小难,若不能为兄排解,则是古有豪杰,今无英雄矣,岂不令郭解笑人?”
  那少年听了,愈加惊讶道:“长兄乃高贤大侠,小弟在困顿中,神情昏愦,一时失敬,且请贵姓尊表,以志不躬。”铁公子道:“小弟的贱名,仁兄且不必问,到是仁兄的尊字,与今日将欲何往,到要见教了,我自有说。”那少年道:“小弟韦佩,贱字柔敷,今不幸遭此强暴劫夺之祸,欲要寻个自尽,又奈寡母在堂;欲待隐忍了,又现当此圣明之朝,况在辇毂之下,岂容纨袴奸侯,强占人家受聘妻女,以败坏朝廷之纲常伦理、情实不甘。昨晚踌躇了一夜,因做了一张揭贴,今欲进京,拚这一条穷性命,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门去告他。虽知贵贱相悬,贫富不敌,然事到头来,也说不得了。”因在袖中取出一张揭贴,递与铁公子道:“长兄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。”铁公子接了揭贴,细细一看,方知他丈人也是一个秀才,叫做韩愿。抢他妻子的,是大夬侯。因说道:“此揭帖做得尽情耸听,然事关勋爵,必须进呈御览,方有用处。若只递在各衙门,他们官官相护,谁肯出头作恶?吾兄自递,未免空费气力,终是无用。若付与小弟带去,或别有妙用,也未可知。”韦佩听了,忙深深一揖道:“得长兄垂怜,不啻枯木逢春。但长兄任劳,小弟安坐,恐无此理。莫若追随长兄马足入城,以便使令?”铁公子道:“仁兄若同到城,未免招摇耳目,使人防嫌。兄请回,不出十日,当有佳音相报。”韦佩道:“长兄高情,真是天高地厚。但恐小弟命薄,徒费盛心。”说到伤心,不觉堕下泪来。铁公子道:“仁兄青年男子,天下何事不可为,莫只管做些儿女态,令英雄短气!”韦佩听了,忙欢喜致谢道:“受教多矣!”铁公子说罢,将揭帖笼入袖中,把手一拱,竟上马,带着小丹匆匆去了。韦佩立在道旁相送,心下又惊又疑,又喜又感,就象做了个春梦一般,不敢认真,又不敢猜假,恍恍惚惚,望到不见公子的马,方才回去。[正是]:
  心到乱时无是处,情当苦际只思悲。
  漫言哭泣为儿女,豪杰伤心也泪垂!
  原来这韦村到京,只有四五十里。铁公子一路赶行,日才过午,就到了京城。心下正打算将这揭帖与父亲商量,要他先动了疏奏明,然后奉旨拿人。不期到了私衙,门前静悄悄,一个衙役也不见。心下暗着惊道:“这是为何?”慌忙下马,到堂上,也不见有吏人守候,愈加着忙。急走入内宅,见内宅门是关的,忙叫几声,内里家人听见,识得声音,忙取钥匙开了门,迎着叫道:“大相公,不好了!老爷前日上本,伤触了朝廷,今已拿下狱去了,几乎急杀。大相公来得好,快到内房去商量!”铁公子听了,大惊道:“老爷上的是什么本,就至于下狱?”一头问,一头走,也等不得家人回答,早已走到内房。母亲石夫人忽看见,忙扯着衫袖,大哭道:“我儿来得正好。你父亲今日也说要做个忠臣,明日也说要做个忠臣,早也上一本,晚也上一本,今日却弄出一场大祸来了,不知是死是生?”铁公子先已着急,又见母亲哭做一团,只得跪下,勉强安慰道:“母亲不必着急,任是天大事情,也少不得有个商量。母亲且说父亲上的是什么本?为什言语触犯了朝廷?”石夫人方才扶起铁公子,教他坐下,因细细说道:“数日前,你父亲朝罢回家,半路上忽撞见两个老夫妻,打得蓬头赤脚,衣裳粉碎,拦着马头叫屈。你父亲问他是什人,有何屈事,他说是个生员,叫做韩愿。因他有个女儿,已经许字与人,尚未曾娶去,忽被大夬侯访知有几分颜色,劈头教人来说,要讨他做妾。这生员说,已经受聘,抵死不从,又挺触了他几句。那大夬侯就动了恶气,使出官势,叫了许多鹰犬,不由分说,竟打入他家,将女儿抢去。这韩愿情急,追赶拦截,又被他打得狼狈不堪。你父亲听了,一时怒起,立刻就上了一疏,参劾这大夬侯,你父亲若有细心,既要上本,就该将韩愿夫妻拘禁,做个证据,教他无辞便好。你父亲在忿怒中,竟不提防。及圣旨下来,著刑部审问,这贼侯奸恶异常,有财有气,竟将韩愿夫妻捉了去,并这女子藏得无影无踪。到刑部审问时,没了对头,大夬侯转办一本,说你父亲毁谤功臣,欺枉君上。刑部官又受他的嘱托,也上本参论。圣上恼了,竟将你父亲拿下狱去定罪。十三道同衙门官,欲待上疏辨救,若无原告,没处下手。这事怎了?只怕将来有不测之祸。”
  铁公子听完了,方定了心,喜说道:“母亲请宽怀,孩儿只道父亲论了宫闱秘密之事,便难分辨。韩愿这件事,不过是民间抢夺,贵豪窝藏,尝有的小事,有甚难处!”石夫人道:“我儿莫要轻看,事虽小,但没处拿人,便犯了欺君之罪。”铁公子道:“若是父亲造捏假名,果属乌有,故入人罪,便是欺君。若韩愿系生员,并他妻女,明明有人抢劫,万姓共见,台臣官居言路,目击入告,正是尽职,怎么叫做欺君?”石夫人道:“我儿说的都是太平话,难道你父亲不会说?只是一时间没处拿这两个人,便塞往了嘴,做声不得。”铁公子道:“怎拿不着?就是盗贼奸细,改头换面,逃走天涯海角,也要拿来。况这韩愿三人,皆含屈负冤之人,啼啼哭哭,一步也远去不得的,不过窝藏辇毂之下,捉他何难?况此三人,孩儿已知踪迹,包管手到擒来,母亲但请放心。”石夫人道:“这话果是真么?”铁公子道:“母亲面前,怎敢说谎!”石夫人方欢喜道:“若果有些消息,你吃了饭可快到狱中,通知你父亲,免他愁烦。”一面就教仆夫收拾午饭,与铁公子吃了,又替他换了青衣小帽,就要叫家人跟他到狱中去。铁公子道:“且慢去。”遂走到书房中,写了一道本,又叫母亲取出御史的关防,又将韦佩的揭帖,包在一处袖了,方带着家人,到刑部狱中来看父亲。正是:
  任事不亟凭大胆,临机全靠有深心。
  若将血气雄为勇,豪杰千秋成嗣音。
  铁公子到狱中,狱官知是铁御史公子,慌忙接见,就引入一个小轩子里来,道:“尊公老爷在内,可进去相见。恐有密言,下官不敢奉陪。”铁公子谢了一声,就走入轩内,只见父亲没有枸系,端然危坐,便忙进前拜了四拜道:“不孝子中玉,定省久疏,负罪不浅。”铁御史突然看见,忙站起来,惊问道:“这是我为臣报国之地,你在家不修学业,却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铁公子道:“大人为臣,既思报国,孩儿闻父有事在身,安敢不来?”铁御史听了,沉吟道:“来固汝之孝思,但国家事故多端,我为谏官,进言是我的职分,听与不听,死生在于朝廷,你来也无益。”铁公子道:“谏官言事固其职分,不言则不可,言则以期于事之有济。若不管事之济否,只以敢言为尽心以塞责,则不谙大体与不知变通之人。捕风捉影,晓晓于君父之前,以博名高者,岂朝廷设立言官之本意耶?”铁御史叹道:“谏官言语,自望事成,谁知奸人诡计百出。如我今日之事,明明遇韩愿夫妻叫伸冤屈,我方上疏,何期圣旨着刑部拿人,而韩愿夫妻已为奸侯藏过,并无踪影,转坐罪于我。我之本心,岂捕风捉影,欺诳君父哉!事出意外,谁能尽知?”铁公子道:“事虽不能预知,然凡事亦不可不预防。前之失既已往不可追矣,今日祸已临身,急急料理,犹恐迟误,又生他变。大人奈何安坐囹圄,也是出于无奈。若说急急料理,原告已被藏匿,无踪无影,叫我料理何事?”铁公子道:“怎无踪影!但刑部党护奸侯,自不用力。大人宜急请旨自捕,方能完事。”铁御史道:“请旨何难!但恐请了旨,无处捕人,岂不又添一罪?”铁以子道:“韩愿妻女三人踪迹,孩儿已访明在此。但干涉禁地,必须请旨去拿,有个把柄,方可下手。”铁御史道:“我也曾托相好同官,着精细捕人,四路缉访,并无一点风声。你才到京,何能就访得的确?莫非少年猛浪之谈?”铁公子道:“此事关身家性命,孩儿怎敢孟浪!”因看四下无人,遂悄悄将遇韦佩,并老儿传言之事,细细说一了遍,又取出韦佩的揭帖与铁御史看。铁御史看了,方欢喜道:“有此一揭,韩愿妻女三人,纵捉获不着,也可灭我妄言之罪。但所说窝藏之处,我尚有疑。”铁公子道:“此系禁地,定藏于此,大人更有何疑?”铁御史道:“我只虑奸侯事急,将三人谋死以绝迹。”铁公子道:“大夬侯虽奸恶,不过酒色之徒,恃着爵位欺人,未必有杀辣心;况贪女子颜色,恋恋不舍,既有禁地藏身,又有刑官党护,又见大人下狱,事不紧急,何至杀人?大人请放心勿疑。”铁御史又想〔了想〕道:“我儿所论,殊觉有理。事到头来,也说不得了,只得依你。待我亲写一本,汝回去快取关防来用,以便奉上。”那铁公子道:“不须大人费心,本章孩儿已写在此,关防也带在此,只消大人看过,若不改,就可上了。”因取出递与铁御史,铁御史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着:
  河南道监察御史,现系狱罪臣铁英谨奏,为孤忠莫辨,恳恩降敕自捕,以明心迹事:窃闻耳目下求,人主之盛德;当荛上献,臣子之尽心。故言官言事,尚许风闻,未有据实入陈,反加罪戾者也。臣前劾大夬侯沙利,白昼抢掳生员韩愿已聘之女为妾,实名教所不容,礼法所必诛。奉旨敕刑部审问,意谓名教必止,礼法必申矣。不料奸侯如鬼如蜮,暗藏原告以瞒天,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,明纵犯人为恶,反坐臣缧绁。臣素丝自信,料难宛转,微生赤胆如天,只得哀求圣主,伏望洪恩,怜臣朴直遭诬,乞降一敕,敕臣自捕。若朝奉敕而夕无人,则臣万死不辞矣;若获其人,则是非曲直不辨自明矣。倘蒙天恩怜准,须秘密其事,庶免奸侯又移巢穴。再敕不论禁地,则臣得以展布腹心。临表不胜激切待命之至!外韦佩揭帖一张,开呈御览,以明实据。
  铁御史看完,大喜道:“此表剀切详明,深合我意,不消改了。”一面封对,一面就请狱官,烦他代上。狱官不改推辞,只得领命,到通政司去上达。
  只因这一本上,有分教:打辞玉笼,顿开金锁!铁御史上了此本,不知上意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第二回 探虎穴巧取蚌珠还
  诗曰:
  治世咸夸礼法先,谁知礼法有时愆。
  李膺破柱方称智,张俭投门不算贤。
  木附草依须着鬼,鹰拿鹤捉岂非仙?
  始知为国经常外,御变观通别有权。
  话说铁御史依了铁公子,上疏请旨自捕,在狱中候不得两日,早颁下一道密旨到狱中来。铁御史接着,暗暗开看,见是准了他的本,命他自捕,满心欢喜;因排起香案来,谢过了圣旨,仍旧将圣旨封好,不许人看见。因自想道:“圣旨虽准,只愁捉不出人来,却将奈何?”就与铁公子商量,要出狱往捕。铁公子道:“且慢!大人一出狱,招摇耳目,惊动了大夬侯,使他提防。莫若大人再少坐片时,待孩儿悄悄出去,打开了养闲堂,捉出了韩愿妻女,报知大人,然后大人飞马来宣旨拿人,方是万全之计。”铁御史点头道是。因将密旨藏好,又嘱狱官勿言,暗暗分咐铁公子道:“此行须要小心!”
  铁公子领命,即悄悄走回私衙,与母亲说知,又叫母亲取出少时用的铜锤来。原来铁公子十一二岁时,即有膂力,好使器械,曾将熟铜打就一柄铜锤,重二十余斤,时时舞弄,铁御史进京做官,恐他在家耍锤,惹出事来,故此石夫人收了他的,带到京中。铁公子不改有违亲命,只得罢了。今日石夫人忽听见讨取,因惊问道:“前日你父亲一向不许你用,今日为何又要?”铁公子道:“此去探入虎穴,带去防身。”石夫人见说得有理,便不拗他,因叫人取了出来付与他,因嘱咐道:“只可防防身,不可惹事!”铁公子应诺,又叫人暗暗传乎了一二十个能事的衙役,远远跟随,以备使唤。又呼人取酒来饮,饮到半酣,却换了一身武服,暗带铜锤,装束得天神相似,外面仍罩儒衣,骑了一匹马,只叫一人跟随,竟暗暗出齐化门来,并不使一人知觉。
  出了城门,放开辔头,霎时间就望见了一所在宅院,横于道左,十分富丽。铁公子心知是了,却远远下了马,叫小丹牵着,自却慢慢度到面前。细细一看,只见两旁是两座牌坊,那牌坊上皆有四字,一边乃是“功高北阙”,一边是“威镇南天”。牌坊中间,却是三个虎座门楼,上面中间直立着一扁,扁上写的是“饮赐养闲”四个大金字。门楼下三座门,俱紧紧闭着。铁公子看了一回,见没有人出入,心下想道:“此正门不开,侧首定有旁门出入。”因沿着一带高墙,转过一条横路,半腰中果有一座小小门楼,两扇朱门,却也闭着,门上地却锁了一把大锁,又十字交贴着两张封皮,细细一看,封皮虽在上面,却是时常开的。门虽闭着,却露条亮缝,内里不曾上柱。门旁粉壁上,又贴着一张告示,上写:“大夬侯示:此系朝廷钦赐禁地,官民人等俱不得至此窥探取罪!特示。”门楼两旁,有两间门房,许多人在内看守。铁公子看在眼里,也不去惊动他,急回身走到小丹牵马的所在,将儒衣脱去,露出一身武装,手提铜锤,翻身上马,因吩咐小丹道:“你可招呼众捕役即便赶来,紧紧伺侯,倘捉了人,即可飞马报知老爷,请他快来!”小丹应了。然后一辔头跑到门楼前,跳下马来,手执铜锤,大声叫道:“奉圣旨要见大夬侯,快去通报!”门房一时摸不着头脑,慌慌张张答应道:“老爷在府中,不在此处。”铁公子大喝一声道:“胡说!府中人明明俱说在此,你这班该死的奴才,怎敢隐瞒,违背圣旨!都要拿去砍头!”吓得众家人面面相觑,仓卒中答应下来。铁公子又大声叫道:“还不快快开门,只管挨死!”内中一个老家人,见嚷得慌,只得大着胆说道:“公侯人家,老爷不在此,谁敢开门?就是开了门,此系朝廷钦赐的禁地,爷也不敢进去!”铁公子听了大怒道:“奉圣旨拿人,怎么不敢进去!你不开,等我自开!”因走近前,举起铜锤,照着大锁上只一锤,“豁喇”一声响,早已将大锁打在地下,那两扇门便“豁喇喇”自开了。铁公子见门开,大踏步竟往内走,众家人看见铁公子势头勇猛,谁敢拦阻!只乱嚷道:“不好了!”都跑进去报信。
  原来大夬侯因一时高兴,将韩愿女儿抢了来家,也只道穷秀才没处伸冤,不期撞见铁御史作对头,上疏参论,又不料圣旨准了,着刑部审问,一时急了没摆布,只得将韩愿夫妻一并抢来,藏在养闲堂内,以绝其迹,却上疏胡赖,初时还只怕有人知觉,要移巢穴,后见刑部用情,不肯力追,反将铁英下了狱,便十分安心,不复他虑。只恐怕这韩氏女子寻死觅活,性烈难犯,又恐韩愿夫妻论长论短,不肯顺从,每日备酒礼相求,韩愿一味执拗。这日急了,正尘在养闲堂,教人将韩愿洗剥了捆起来,用刑拷打,要他依允。因说道:“你虽是个秀才,今既被捉了来,要你死,只当死一鸡一狗,那里去伸冤?”韩愿道:“士虽可杀,只怕天理难欺,王法不漏,那时悔之晚矣!老大人还须三思!”大夬侯道:“你既要我三思,你何不自忖:你一个穷秀才的女儿,与我公侯为妾,也不为玷辱于你。你若顺从了,明日锦衣玉食,受用不尽,岂不胜似吃淡饭黄齑?”韩愿道:“生〔员〕虽贫士,野语云:‘宁为鸡口,勿为牛后。’岂有圣门弟子,贪纨绔之膏梁,而乱朝廷之名教者乎?”
  大夬侯听了,勃然大怒,正吩咐家人着实加刑,忽管门的四五个一齐乱跑进来,乱嚷道:“老爷,不好了!外面一个少年武将,手执一柄铜锤,口称奉圣旨拿人,小的们不肯放他进来,他竟一锤将门锁打落,闯了进来。不知是什么人?如今将到堂了,老爷急须准备!”大夬侯听见,惊得呆了,正东西顾盼,打算走入后堂,铁公子早已大踏步赶到堂前,看见大夬侯立在上面,即拱手道:“贤侯请了!奉旨有事商量,为何抗旨不容相见?”大夬侯见躲不及,只得下堂迎着说:“既有圣旨,何不先使人通知,以便排香案迎接?怎来得这样卤莽?”铁公子道:“圣旨秘紧紧急,岂容漏泄迟缓?”因迎上一步,右手持锤,左手将大夬侯一把紧紧提住道:“请问贤侯:此乃朝廷钦赐养闲禁地,又不是有司衙门,这阶下洗剥受刑的,却是什人?”大夬侯欲藏匿韩愿不得,心先着急,及听见人来,口称圣旨,愈惊得呆了,要脱身走,又被来人捉住,只得硬着胆答应道:“此乃自治家人,何关朝廷礼法?既有旨议事,(原书下缺)”因叫家人带过。
  铁公子拦住,正要再问,韩愿早在阶下喊叫道:“生员韩愿,不是家人,被陷在此,求将军救命!”铁公子听说是韩愿,心先安了,惊问道:“你既是生员韩愿,朝廷着刑部四处拿你,为何却躲在这里?背旨藏匿,罪不容于死矣!”此时小丹已赶到,铁公子将嘴一努,小丹会意,忙跑出门外,一面招集众衙役拥入,一面即飞马去报铁衙史。
  铁公子见众衙役已到,因用铜锤指着韩愿道:“此是朝廷钦犯,可好带起!”因问韩愿道:“你既称含冤负屈,就该挺身到刑部去对理,为何却躲在此,私自认亲?”韩愿听了大哭道:“生员自小女被恶侯抢劫,叩天无路,逢人哭诉,尚恐不听,既刑部拘审,安肯躲避?无奈贫儒柔弱,孤立无援,忽被豪奴数十人,如虎驱羊,竟将生员夫妻捉到此处,沉埋海底,日遭笞楚,勒逼成亲,已死在旦夕。何幸得遇将军,从天而下,救援残生,重见天日?此系身遭坑陷,谁与他结亲?”铁公子道:“据你说来,你的妻女已在此了?”韩愿道:“正是,亦在此处。老妻屈氏,现拘禁在后厅厢房中;小女湘絃闻知秘在内阁楼上,朝夕寻死,如今不知是人是鬼?”铁公子听了大怒,因指挥众捕役,押韩愿入内拿人。
  大夬侯见事已败露,又自辨不能脱身,又见众捕役往内要走,万分着急,只得拚着性命,指着铁公子道:“这里乃是朝廷钦赐的宅院,我又忝为公侯,就有什不公不法的事,也要请旨定夺。你是什么人,怎敢手执铜锤,擅自打落门锁,闯入禁堂,凌辱公侯?你自己的罪名还当不起,怎还要管别人的闲事?”欲反过手来,也要将铁公子扭住,却又不能,因叫家人:“快快与我拿下!”
  此时,众家人闻知主人被捉,都纷纷赶来救护,挤了一堂,因见铁公子执铜锤,捉住主人,十分勇猛,不敢上前。今见主人分咐拿人,有几个大胆的,就要上前来拿。铁公子急骂道:“该死的奴才,你拿那个!”因换一换手,将大夬侯拦腰一把,提将起来,照众家人只一扫,手势来得重,众家人只扫着的,都跌倒了。大夬侯年已四十之人,身手又被酒〔色〕淘虚,况从来娇养,那里禁得这一提一扫!及至放下,已头晕眼花,喘做一团,只叫“莫动手!莫动手!”
  原来大夬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,有人报知此信,都赶了来探问。及见铁公子扯的大夬侯狼狈不堪,因上前解劝道:“老先生请息怒,有事还求商量,莫要动粗,伤了勋爵的体面。”铁公子道:“他乃欺君的贼子,名教中罪人,死有余辜,甚么勋爵!甚么体面!”众侯伯道:“沙老先生就有甚簠簋不饰处,也须明正其罪,朝廷从无此拳足相加之法。”铁公子道:“诸公论经亦当达权,虎穴除凶,又当别论!”众侯伯道:“老先生英雄作用,固不可测。且请问今日之举,还是大侠报仇,还是代削不平?必有所为。”铁公子道:“俱非也。但奉圣上密旨拿人耳!”众侯伯道:“既奉密旨,何不请出来宣读,免人疑惑?”铁公子道:“要宣读也不难,可快排下香案。”众侯伯就分咐打点,大夬侯喘定了,又见众侯伯人多胆壮,因又说道:“列位老先生,莫要听他胡讲?他又不是有司捕役,又不是朝廷校尉,如何得奉圣旨?他不过是韩愿私党,假称圣旨,虚装虎势,要骗出人去。但他来便来了,若无圣旨,擅闯禁地,殴打勋位,其罪不小,实是放他不得,全仗诸公助我一臂!”又分咐家人:“快报府县,说强人白昼劫杀,若不护救,明日罪有所归!”众侯伯见大夬侯如此说,也就信了。因对着铁公子道:“大凡豪强劫夺,多在乡僻之地,昏黑之时,便可侥幸。他乃公侯之家,又在辇毂之下,况当白昼之时,如何侥幸得来!兄此来也觉太强横了些。若果有圣旨,不妨开读;傥系谎词,定获重罪。莫若说出真情,报出真名,快快低首阶前,待我等了你消释,或者还可苟全性命。若恃强唬吓,希图逃走,只怕你身入重地,插翅难飞去!”铁公子说道:“我要去亦何难,但此时尚早,且待宣读了圣旨,拿了人犯,再去也不迟!”众侯伯道:“既有圣旨,何不早宣!”铁公子道:“但我只身,他羽翼如此之众,倘宣了旨意,他恃强作变,岂不费力!他既报府县,且待府县来时宣读,便无意外之虞矣!”众侯伯道:“这倒说得有理。”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县。
  不一时,大兴县知县早来了,看见这般光景,也决断不出。又不多时,顺天府推官也来了。众侯伯迎着,诉说其事。推官道:“真假一时也难辨,只看有圣旨没有圣旨,便可立决矣。”因吩咐排香案。不一时,堂中焚香点烛,推官因对铁公子说道:“史既奉圣旨拿人,且对众宣读,以便就缚,若只这〔般〕扭结①,殊非法纪!”
  铁公子正要对答,忽左右来报:“铁御史老爷门前下马了!”大夬侯突然听见,吃了一惊道:“他系在狱中,几时出来的?”说还未完,只见铁御史两手拜着一个黄包袱,昂昂然走上堂来,恰好香案端上,就在香案上将花包袱展开,取出圣旨,执在手中。铁公子看见,忙将大夬侯捉到香案前跪下,又叫众捕役将韩愿带在阶下俯伏,对众说道:“犯侯沙利,抗旨不出。请宣过圣旨,入内搜捉!”铁御史看见众伯侯并推官、知县,都在这里,因看着推官说道:“贤节推来得正好,请上堂来,圣上有一道严旨,烦为一宣。”推官不敢推辞,忙走到堂上接了。铁御史遂走到香安,与大夬侯一同跪下。推官因朗诵圣旨道:
  据御史铁英所奉,大夬侯沙利抢劫被害韩愿并韩愿妻女,既系实有其人,刑臣何缉获不到?既着铁英自捉,不论禁地,听其搜缉。如若捉获,着刑部严审回奏。限三日无获,即系欺君,从重论罪。
  推官读完了圣旨,铁御史谢过恩,忙立起身,欲与众侯伯相见。不欺众侯伯听见宣读圣旨,知大夬侯事已败露,竟走一个干净,许多家人都渐渐躲了,惟推官、知县过来参见。大夬侯到此田地,无可奈何,只得站起身,向铁御史深深作揖道:“学生有罪,烦望老先生周旋!”铁御史道:“我学生原不深求,只要辨明不是欺君便了。如今韩愿既已在此,又供出他妻女在内,料难再匿,莫若叫出来,免得人搜。”大夬侯道:“韩愿系其自来,妻女实不在此。”铁御史道:“老先生既说不在此,我学生怎敢执言在此,只得遵旨一搜,便见明白。”就吩咐铁公子带众捕役,押韩愿入内去搜,大夬侯要拦阻,那里拦阻得住。
  原来此厅虽是宅房,并无家眷在内。众人走到内厅,早闻得隐隐哭声,韩愿因大声叫道:“我儿不消哭了,如今有圣旨拿人,得见明白了,快快出来!”只见厅旁厢房内,韩愿的妻子屈氏听见了,早接应道:“我在此,快先来救我!”众人赶到门前,门都是锁的。铁公子又是一锤,将门打开,屈氏方蓬着头走出来,竟往里走,口里哭道:“只怕我儿威逼死了!”韩愿道:“不曾死,方才还哭哩!”屈氏即奔到楼阁上,只见女儿听到父亲在外吆喝,急要下楼出来,却被三四个丫环、仆妇拦住不放,屈氏忙叫道:“奉圣旨拿人,谁敢拦阻!”丫环、仆妇方才放松。屈氏看见房中锦绣珠玉堆满,都推开一边,单拿了一个素包头,替女儿包在头上,遮了散发,扶了下来,恰好韩愿接着,同铁公子并众捕役,一同领了下来。到堂前,韩愿就带妻女跪在铁御史面前,拜谢不已道:“生员并妻女三条性命,皆赖大宗师保全,真是万代阴功!”铁御史道:“你不必谢我,这是朝廷的圣恩,凡事在刑部勋臣,本院尚不知如何。”因对着大兴知县说道:“他三人系特旨钦犯,今虽有捕役解送,但恐又有疏虞,烦贤大尹押到刑部,交付明白,庶无他变。”知县领命,随令众捕役将韩愿并妻女三人带去。铁御史然后指着大夬侯向推官说道:“沙老先生乃勋爵贵臣,不敢轻亵,敢烦贤节推相陪,送至法司。本院原系缧臣,自当还狱待罪。”说罢,即起身,带着铁公子出门上马而去。正是:
  敢探虎穴英雄勇,巧识孤踪智士谋。
  迎得蚌珠还合浦,千秋又一许虞侯。
  铁御史去后,大夬侯待推官,急托权贵亲友,私行贿赂,到刑部与内阁去打点,希图脱罪不题。
  却说铁御史归到狱中,即将在大夬侯养闲堂搜出韩愿妻女三人,押送法司审究之事,细细写了一本,登时奏上。到次早,批下旨来,道:
  铁英既于养闲禁地搜出韩愿并其妻女,则不独心迹无欺,县参劾有实。着出狱暂供旧积,候刑部审究定案,再加升赏。钦此。
  铁御史得旨,方谢恩出狱。回到私衙,铁公子迎着,夫妻父子欢然不题。
  却说刑部虽受了大夬侯的嘱托,却因本院捉人不出,干涉用情,不敢再行庇护,又被韩愿妻女三人口口咬定,抢劫情真,无处出脱,只得据实罪上疏奏闻,但于疏末回护数语道:“但念沙利年登不惑,麟趾念切,故淑女情深;且劫归之后,但以义求,并无强犯。倘念功臣之后,或有一线可原,然恩威出于上裁,非臣下所敢专主。谨具疏奏请定夺,不胜待命之至。”过两日,圣旨下了,批说道:
  大夬候沙利,身享高爵重位,不思修身御下,乃逞豪横,劫夺生员韩愿已受生员韦佩聘定之女为妾,已非礼法;及为御史铁英弹劾,又不悔过首罪,反捉韩愿夫妻藏匿钦赐禁堂,转抵铁英的妄奏,其欺诳奸狡,罪莫大焉。据刑臣断拟,本当夺爵赐死,姑念先臣勋烈,不忍加刑,着幽闭养闲堂三年,以代流戍;其俸米拨一年给韩愿,以偿抢劫散亡。韩女湘弦,既守贞未经苟犯,当着韦佩择吉咸亲。韩愿敦守名赦,至死不苟,为儒无愧,着准贡教授,庶不负所学。铁英据实奏劾,不避权贵,骨鲠可嘉,又能穷探虎穴,大有气力,着升都察院掌堂。刑臣缉捕询情,罚俸三月。钦此。
  自圣旨下后,满城皆相传铁公子打入养闲堂,取出韩湘弦之事,以为奇人,以为大侠,争欲识其面,拜访请交者,朝夕不绝。韩愿蒙恩选职,韦佩奉旨成婚,皆铁公子之力,感之不啻父母,敬之不啻神明。惟铁御史反以为忧,对铁公子道:“天道最忌满盈,祸福每柏倚伏。我前日遭诬下狱,祸已不测,后邀圣恩,反加选转,可谓侥幸矣。然奸侯由此幽闭,岂能忘情?况你捉臂把胸,凌辱已甚,未免虎视眈眈,思为报复。我为臣子,此身已付朝廷,生死祸福,无可辞矣,你东西南北,得以自由,何必履此危地?况声名渐高,交结渐广,皆招惹是非之端。莫若借游学之名,远远避去,如神龙之见其首,不见其尾,使人莫测,此知几所以为神也。”铁公子道:“孩儿懒于酬应,正有此意。但虑大人居官言路,动与人仇,孤立于此,不能放心。”铁御史道:“我清廉自饬,直道而行,今幸又为圣天子所嘉,擢此高居,既有小谗,料无大祸,汝不须在念。汝此去,还须勤修儒业,以圣贤为宗,切不可恃肝胆气血,流入游侠。”铁公子再拜于地道:“谨受大人家教。”自此又过了两三日,见来访者愈多,因收拾行李,拜辞父母,带了小丹,竟回家中而去。正是:
  来若为思亲,去疑因避祸。
  倘问来去缘,老天未说破。
  铁公子到了家中,不期大名府皆知铁公子打入养闲堂,救出韩湘弦之事,又见铁御史升了都察院,不独亲友殷勤,连府县也十分尊仰。铁公子因想道:“若终日如此,又不若在京中,得居父母膝下。还是遵父命,借游学之名,可以远避。”遂将家务交付家人,收拾行李资斧,只带小丹一人只游学。
  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风流义气冤难解,名教相思害杀人。铁公子游学,不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第三回 水小姐俏胆移花
  诗曰:
  柔弱咸知是女儿,女儿才慧有谁知。
  片言隐祸轻轻解,一轻飞灾悄悄移。
  妙处不须声与色,灵时都是窍和机。
  饶他奸狡争共用,及到临期悔又迟。
  话说铁公子遵父命,避是非,出门游学,茫茫道路,又知何处去好,因想道:“山东乃人物之地,礼义之邦,多生异人。莫若往彼一游,或有所遇。”主意定了,因叫小丹雇了一匹蹇驴,竟往山东而来。正是:
  读书须闭户,访道不辞远。
  遍览大山川,方能豁心眼。
  铁公子往山东来游学,且按下不题,却说山东济南府历城县,有一位乡官,姓水名居一,表字天生,历官兵部侍郎,为人任气敢为,到也赫赫有名。只恨年将望六,夫人亡过,不曾生得子嗣,止遗下一个女儿,名唤冰心,生得双眉春柳,一貌秋花,柔弱轻盈,就象连罗绮也无力能胜。及至临事作为,却有才有胆,赛过须眉男子。这水居一爱之如宝,因在京中做官,就将冰心当作儿子一般,一应家事都付与他料理,所以延至一十七岁,尚未嫁人。
  只恨水居一有个同胞兄弟,叫做水运,别号浸之,虽也顶着读书之名,却是一字不识,单单倚着祖上是大官,自有门第之尊,便日日在不公不法处觅饮食。谁料生来命穷,诈了些来,到手便消,只好没有一般。却喜生下三个儿子,皆都继父之志——也是一字不识。又生了一个女儿,十分粗陋,叫做香姑,与冰心小姐同年,只大得两个月。因见哥哥没有儿子,宦赀又厚,便垂涎要自消受。只奈冰心小姐未曾嫁出,一时把持,不能到手,因此日日浼出媒人亲戚来,撺掇冰心字人。也有说张家豪富的,也有说李家官高的,也有说王家儿郎年少才高、人物俊秀的,谁知冰心小姐胸中有主张,这些俘言一毫不入,水运无法可施。忽有同县过学士一个儿子要寻亲,他便要将侄女冰心嫁他。那过公子也是个色中饿鬼,因说道:“不知他侄女生得如何?”他就细夸说如何娇美,如何才能。过公子终有些疑心,不肯应承。水运急了,就约他暗暗相看。
  原来水运与水居一虽久分居处,祖上的住屋却是一宅分为两院,内中楼阁连接处尚有穴隙可窥,水运因引过公子悄悄愉看。因看见冰心小姐伶俐非常,便眠思梦想,要娶为妻。几番央媒来说,冰心小姐全然不睬。过公子情急,只得用厚礼求府尊为主。初时,府尊知冰心小姐是兵部侍郎之女,怎敢妄为,虽撇不得过公子面皮,也只得去说两遍,因见小姐不允,也就罢了。不期过了些时,忽闻得水侍郎误用一员大将,叫做侯孝,失机败事,朝廷震怒,将水侍郎削了职,遣戍边庭,立刻去了。又闻报过学士新推入阁,又见过公子再三来求,便掉转面皮,认起真来,着人请水运来,吩咐道:“男女配婚,皆当及时,君子好逑,不宜错过。女子在家从父,固是常经;若时势难待,又当从权。令侄女年已及笄,既失萱堂之靠,又无棠棣之倚,孤处闺中,而童仆如林,甚不相宜。若是令兄在家为官,或为择婚听命可也。今不幸远戍边庭,生死未卜,岂可不知变通,苦苦自误?在今侄女,闺中淑秀,似无自言之理。兄为亲叔,岂不念骨肉,而为之主张?况过学士已有旨推升入阁,过公子又擅科甲之才,展转相求,自是美事,万万不可听儿女一日之私,误了百年大事!故本府请兄来,谆谆言之。若执迷不悟,不但失此好姻,恐于家门有不利也。”水运听了府尊这话,正中其怀,满口应承道:“此事治晚生久已在家苦劝,只因舍侄女灵家兄娇弄惯了,任情任性,不知礼法,故凡求婚者,只是一味峻拒。今蒙老公祖婉示曲谕,虽遇蒙亦醒。治晚生归去,即当传训舍侄女。舍侄女所执者,无父命也。今闻太公祖之命,岂不又过于父命?万无不从之理。”说完辞出。
  回到家中,便〔走至隔壁〕,来寻见冰心小姐,就大言恐吓道:“前日府尊来说过府这头亲事,我何等苦苦劝你,你只是不理。常言说:‘破家的县令’,一个知县恼了,便要破人之家,何况府尊!他前日因见侍郎人家,还看些体面,今见你父亲得罪朝廷,问了充军,到边上去,他就变了脸,发出许多话来。若是再不从他,倘或作起恶来,你又是一个孤女,我又没有前程,怎生当得他起?过家这头亲事,他父亲又拜了相,过公子又年少才高,科甲有分,要算做十分全美的了。你除非今生不打算嫁人,便误过了这婚姻也由你。倘或再捱两三年,终不免要嫁人,那时要想大官府人家,恐怕不能得够。你细细斟酌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非是侄女执拗,婚姻大事,当遵父命。今父既远戍,母亲又早去世,教我遵谁人之命?”水运道:“这话方才府尊也曾说过。他说事若处变,便当从权。父命既远不可遵,则我公祖之命即父命也。既无我公祖之命,你亲叔之命亦即父命也。安可执一?”冰心小姐低着头,想了一想说:“公祖虽尊,终属外姓。若是叔父可以当得亲父,便可商量。”水运道:“叔父,亲父,俱是一脉,怎么当不得?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一向只以父命为重,既是叔父当得亲父,则凡事皆凭叔父为之,不必更问侄女矣。”水运听了,满心大喜道:“你今日心下才明白哩,若是我叔父当不得亲父,我又何苦来管你这闲事。我儿,你听我说,过家这头亲事,实是万分全美,你明日嫁出去才得知。若是夫妻和合,你公公又要拜相,求他上一本,你父亲就可放得回来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若得如此更好。”水运道:“你既依允,府尊还等我回话,你可亲笔写个庚帖来,待我送了去,使他们放心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写不打紧,叔父须制个庚贴来,我女儿家去制不便。”水运道:“你既认我做亲父,此事都在我身上,谁要你制。只要你写个八字与我。”冰心小姐就当面取笔砚,用红纸写出四柱八个字,递与水运。
  水运接了,欢欢喜喜走到自家屋里,说与三个儿子道:“过家这头亲事,今日才做安了。”大儿子道:“妹子昨日还言三语四,不肯顺从,今日为何就一口应承?”水运道:“他一心只道遵父命,因我说叔父就与父亲一般,他方依了。”大儿子道:“他一时依了,只怕想回来,还要变更。”水运道:“再没变更,连八字都被我逼他写来了。”因在袖中取出,与三个儿子看。三人看了,俱欢喜道:“好!好!这再动不得了。”水运道:“好是好了,只是还有一样……”大儿子道:“还有那一件?”水运道:“他说认我做亲父,这些庚贴小礼物,便该我去料理才妙。”大儿子道:“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,这些小事,我们不去料理,明日怎好受他们的财礼与家私?”水运道:“说便是这等说,只是如今那里有?”大儿子道:“这说不得。”父子商量,因将衣服首饰,当了几两银子来,先买了两尺大红缎子,又打了八个金字钉在上面,精精致致,做成一个庚贴,亲送与府尊看,道:“蒙太公祖吩咐,不敢抗违,谨送上庚帖。”府尊看了甚喜,因吩咐转送到县里,教县尊为媒。县尊知是府尊之命,不敢推辞,遂择了个好吉日,用鼓乐送到过府来。过公子接着,如获珍宝,忙忙受了,盛治酒筵,款待县尊。过了数日,齐齐整整,备了千金聘礼,又择了一个吉日,也央县尊做大媒,吹吹打打送到水家来。
  水运先一日就与冰心小姐说和,叫他打点。冰心小姐道:“我这边因父亲不在家,门庭冷落已久。既叔叔认做亲父,为我出庚帖,今日聘礼也只消在叔父那边,方才合宜。何况同一祖居,这边那边,总是一般。”水运道:“受聘在我那边,到也罢了,只怕回贴出名,还是写你父亲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若定要写父亲名字,则叔父终当不得亲父了。况父亲被朝廷遣谪,是个有罪之人,写了过去,恐怕不吉,惹过家憎厌。且受聘之后,往来礼文甚多,皆要叔父去亲身应酬,终不成又写父亲名字。还是写叔父的名字,不知不觉。”水运道:“这也说得有理。”因去买了几个绣金帖回来,叫冰心小姐先写了伺候。冰心小姐道:“写便我写,向外人只说是哥哥写的,恐被人耻笑。”水运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冰心小姐既写了水运名字,又写着‘为小女答聘’,写完念与水运听。水运听了道:“怎么写‘小女’?”冰心小姐道:“既认做亲父,怎么不写‘小女’?”水运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因拿了贴子回来,说与儿子道:“礼帖又是我出名,又写着‘为小女答聘’,莫说礼物是我们的,连这家私的名分亦已定了。”父子暗暗欢喜。
  到了次日,过家行过聘来。水运大开了中门,让礼物进去。满堂结彩铺毡,鼓乐暄天,迎接县尊进去款待,热闹了一日。冰心小姐全然不管。到了客散,水运开了小门,接冰心小姐过去看盘,因问道:“这聘金礼物还该谁收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父既认做亲女,如此费心费力费财,这聘金礼物,自然是叔父收了。莫说这些礼物,就是所有产业,父亲也不曾生得兄弟,也终是叔父与哥哥之物。但父亲远戍,生死未知,侄女只得暂为保守,不敢擅自与人。”水运听了,鼓掌大喜道:“侄女真是贤淑,怎看得这等分明!说得这等痛快!”遂叫三个儿子,一个女儿,将行来聘礼,照原单都点明收了。正是:
  事拙全因剩,人昏皆为贪。
  漫言香饵妙,端只是鱼馋。
  过了月余,过公子打点停当,又拣了个上吉之日,笙萧鼓乐,百辆来迎,十分热闹。水运慌作一团,忙开了小门走过来,催冰心小姐快快收拾。冰心小姐佯为不知,懒懒的答应道:“我收拾做什么?”水运听了,着急道:“你说得好笑,过家今日来娶,鼓乐喜轿都已到门了,你难道不知?怎说收拾做什么?”冰心小姐道:“过家来娶,是娶姐姐,与我何干?”水运听了愈加着急,道:“过家费多少情分,央人特为娶你,怎说娶你姐姐?你姐姐好个嘴脸,那过公子肯费这千金之聘来娶他!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父亲远戍边庭,他一生家业,皆我主张,我又不嫁,怎说娶我?”水运听了,心下急杀,转笑道:“据你说话,甚是乘巧,只是你做的事都拙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既不嫁,谁能强我?我有什事,却做拙了?”水运道:“你既不嫁,就不该写庚贴与我。今庚贴已送至过府,只怕‘不嫁’二字难说!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不要做梦不醒!我既不愿退,怎肯又写庚帖与叔叔?”水运又笑道:“贤侄女,这个不消赖的!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时,将你亲笔写的弄落了,便好不认帐?谁知我比你又细心,紧紧收藏,以为证据。你就满身是口,也赖不去了!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若亲笔写了庚帖与叔叔,我自无辞;若是不曾写,叔叔却也冤我不得。你可取来大家当面一看。”水运道:“这个说得有理。”因忙走了回去,取了前日写的庚贴,又叫三个儿子都过来,当面对质,因远远拿着庚帖一照道:“这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,还有何说?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且问叔叔:你知我是几月生的?”水运道:“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时生的,生你那一夜,你父亲正同我赏月吃酒。我是你亲叔叔,难道不知?”冰心小姐道:“再请问:香姑姐姐是几月生的?”水运道:“他是六月初六日午时生的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可曾看过庚贴上是几月生的?”水运道:“庚贴上只写八个字,却不曾写出月日,叫我怎么看?”冰心小姐道:“这八个字,叔叔念得出么?”水运道:“念是念不出,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时,要称分两,也说甲字是多重,子字是多重,故记得甲子、辛末、壬午、戊午八个字,共重一两三钱四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既是这八个字,却是姐姨的庚贴了,与我何干?怎来向我大惊小怪?”水运道:“分明是你自写的,怎么是他的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不须争闹,只要叫一个推命先生,算一算这八字,是八月十五,是六月初六,便明白了。”水运听了,呆了半晌,说道:“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。莫说过家并府尊、县尊俱知我是为你结亲,就是合郡人,也知是过公子娶你。虽是庚帖被你作弄了,然大媒主婚,众口一词,你如何推得干净?”冰心小姐道:“不是我推。既是过家娶我,过家行聘就该行到我这边来,如何行到叔叔家里、叔叔竟受了?又出回帖,称说是‘为小女答聘’,并无一字及于侄女,怎说为我?”水运道:“我称你为小女,是你要认做亲父,与你商量过的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若是叔叔没有女儿,便认侄女做女,也还可讲;况叔叔自有亲女,就是认侄女做亲女,也该分别个大小女、二小女,怎得说‘小女’?若讲到哪里,就是叔叔自做官,也觉理上不通?”
  水运听了这许多议论,急得捶胸跌足,大哭起来道:“罢了,罢了!我被你害的苦了!这过公子奸恶异常,他父亲又将拜相,他为你费了许多家财,今日吉期,请了许多显亲贵戚,在家设宴,守候结亲,鼓乐喜轿早晨便来伺候,到晚不得,自骑马来迎亲,你若是不肯,没人与他,他怎肯干休!你叔叔这条性命,白白的要断送在你手里?你既来害我,我也顾不得你,先将你告到县尊、府尊处,诉出前情,见得是你骗我,不是我骗过家,听凭官府做主。只怕到那其间,你就会讲会说,也要抛头露面,出乘弄丑!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若要告我,我只消说叔叔乘父被谪,结党谋陷孤女嫁人,要占夺家私,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。”水运听了,愈加着急,道:“不是我定要告你,只是我不告你,我的干系怎脱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若不牵连侄女,但要脱干系,却甚容易。”水运听说容易,便住了哭,问道:“这个冤结,就是神仙也解不开,怎说容易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若听侄女主张,包管大忧变成大喜。”水运道:“这事又奇了,此时此际,死在头上,那里还望大喜,只要你有甚主张救得我,不被过公子凌辱便好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想香姑姐姐,今年已是十七岁了,也该出闺了,何不乘此机会,明公正气就将姐姐嫁出,便一件事完了,何必别讨烦恼?”水运听了,再思沉吟,忽惊喜道:“到是一策,只是你姐与你好丑大不相同,嫁过去,过公子看不上,定然说话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送去的庚帖,明明是姐姐的,他行聘又明明到叔叔家里,叔叔的回帖,又明明说是‘小女’,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里来娶,理合将姐姐嫁去,有什话说得。况叔叔已有泰山之尊,就是从前有些不到处,也可消释。岂不是大忧变成大喜?”水运听说到此,不觉笑将起来:“我儿,你一个小小女子,怎胸中有这许多妙用?把一个活活的叔叔骗死了,又有本事救活过来!”冰心小姐道:“不是侄女欺骗叔叔,只因叔叔要寻事,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耳。”水运道:“只是你姐姐粗手笨脚,平素又不曾收拾,今日忽然要嫁,你须过去替他装束装束。”
  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门,只带了两个丫环过去,替她梳头薙面,擦牙修眉,从午后收拾到晚,又将珠翠铺了满头,锦绣穿了满身,又嘱咐她到房中时,只说害羞,定要吹灭了灯烛,然后与她见面就寝。倘饮合卺,须叫侍女们将新郎灌醉。又吩咐她:“新郎若见面有些嫌你的话,你便寻死觅活惊吓他。”香姑虽说痴蠢,说到她痛痒处,便一一领略。
  刚刚装束完,外面已三星在天。过公子骑着一匹马,许多家人簇拥前来亲迎。水运无法,只得将女儿扶上娇,听众人吹吹打打娶去了。正是:
  奸雄虽然狡,无如智慧高。
  漫言鸠善夺,已被鹊移巢。
  过公子满心以为冰心小姐被他娶了来家,十分欢喜。迎到大门前下了娇,许多侍女挽扶到厅中,锦帕盖着头,窈窈窕窕,仿佛天上的神仙,人人都认做冰心小姐,无一个不啧啧赞好。拜过堂,一齐拥入洞房,就摆上合卺酒来,要他与新人对饮。香站因有先嘱之言,除去盖头,遂入帐慢之中,死也不肯出来。过公子认做他是害羞,便不十分强他,竟出到外厅,陪众亲戚饮酒。一来心下欢喜,二来亲戚劝贺,左一杯右一盏,饮得酩酊大醉,方走入房中,看一看,只见灯烛远照着,新人犹隐隐坐在帐中。过分子乘着醉意,走到帐中来,低低说道:“夜深了,何不先睡?”香姑看见,忙背过脸去,悄悄叫侍妾吹灯,侍妾尚看着过公子,未敢就吹,过公子转凑趣道:“既是新夫人叫吹灯,你们便吹息了去罢。”众侍妾听得,忙忙将灯烛吹息,一哄散去。过公子急用手去摸新人,早已脱去衣裳,钻入被里去了。过公子那里还忍得住,连忙也脱去衣裳,钻到被里,一心只说是偷相的那一位冰心小姐,快活不过,便千般摩弄,百种温存,香姑也是及时女子,到此田地岂能自持?一霎时,帐摆流苏,被殷红浪,早已成其夫妇。正是:
  帐底为云皆淑女,被中漫战尽良人。
  如何晓起着颜面,便有相亲方不来。
  过公子恣意为欢,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,方才醒转。过公子睁开眼,忙将新人一看,只见广额方面,蠢蠢然那里是偷相的那位小姐?忙坐起来,穿上衣服,急急问道:“你又不是水小姐,为何充做水小姐嫁了来?”香姑说:“那个说我不是水小姐,你且再细认认看!”过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,连连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!我认得的,水小姐的俊俏庞貌,如芙蓉出水,杨柳含烟,那是这等模样?多是被水浸之这老狗骗了!”
  香姑听了,着恼道:“你既娶我来,我就是你敌体的夫妻了!你怎这样无礼,竟对我骂我的父亲?”过公子听了,愈加着急道:“罢了,罢了!他原领我偷相的是侄女冰心小姐。你叫他做父亲,莫非你是他的亲女儿?”香姑听了,也坐起来穿上衣服,说道:“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,冰心小姐乃是做官大伯父的女儿,你既要娶他,就该到他那边去求了,怎来求我父亲?况我父亲出的庚贴又是我的八字,回帖又明明写着‘为小女答聘’,难道不看见,怎说是冰心小姐?你聘礼迎来,俱在我家,怎说不是我?今日明媒正娶,成了夫妇,却说钻穴偷相这等败伦伤化的言语来,叫我明日怎与你保持井臼,生育子嗣?看起来到不如死了罢!”因哭天哭地的,寻了一条汗巾,要去自缢。过公子见不是冰心小姐,已气得发昏,及听香姑云寻死,又吃一惊。
  只因这一惊,有分教:才被柳述,又遭花骗,不知毕竟怎生结果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第四回 过公子痴心捉月
  诗曰:
  人生可笑是蚩蚩,眼竖眉横总不和。
  春梦做完犹想续,秋云散尽尚思移。
  天机有碍尖还钝,野马无缰快已迟。
  任是泼天称大胆,争如闺阁小心儿。
  话说过公子与香姑做了亲,看破不是冰心小姐,已十分气苦,又被香姑前三后四说出一篇道理来,只要寻死觅活,又惊得没摆布,只得叫众侍妾看守劝解,自己梳洗了,瞒着亲友,悄悄来见府尊,哭诉被水运骗了,道:“前面引我相的,却是冰心小姐,后面发庚贴,受财礼,及今嫁过来,却是自家女儿,叫做香姑。银钱费去,还是小事,只是被他愚弄,实情不甘。必恳求公祖大人,推家父薄面,为治晚惩治他一番,方能释恨。”府尊听了,想一想道:“这事虽是水运设骗,然亦贤契做事不老到:既受庚帖,也该查一查他的生辰月日。此事连本府也被他朦胧了,还说是出其不意。贤契行聘,怎么不到水侍郎家,却到水运家去?冰心系水运侄女,回贴称‘小女’,就该动疑了,怎么又迎娶这一日,又到水运家去?岂不是明明娶水运之女?今娶又娶了,亲又结了,若告他抵换,准人肯信?至于偷相一节,又是私事,公庭上怎讲得出日?要惩治他,却也无词。贤契请回,莫若好好安慰家里,不要急出事来,待本府为你悄悄唤水运来,问他个详细,再作区处。”过公子只得拜谢回家,将好言安慰香姑不题。
  却说水运,自夜里嫁了女儿过去,捏着一把汗,睡也睡不着。天才亮,便悄悄叫人到过府门前去打听,却并不见一毫动静,心下暗想道:“这过公子又不是一个好人,难道将错就错罢了?”满肚皮怀着鬼胎。
  到日中,忽前番府里两个差人又来,说:“太爷请过去说话!”水运虽然心下鹘突,却不敢不去,只得大着胆来见府尊。府尊叫到后堂,便与他坐了,将衙役喝开,悄悄细问:“本府前日原为过宅讲的是你令侄女,你怎么将你女作骗充过去了?这不独是欺骗过公子,竟是欺骗本府了。今日过公子哭诉,说你许多奸狡,要我惩治,本府因你是官家,又怕内中别有隐情,故唤你来问明。你须实言告我,我好详察定罪。”
  水运听了,慌忙跪下道:“罪民既在太公祖治下,生死俱望大公祖培植了,怎敢欺骗?昨夜之事,实出万不得已,内中万千委曲,容罪民细述,求大公祖宽宥开恩。”府尊道:“既有委曲,可起来坐下细讲。”水运囚起来坐下,说道:“罪民与过公子议亲,实实是为舍侄女起见。不料舍侄女赋性贤贞,苦苦不从。罪民见他不从,后来就传示太公祖之命,未免说了些势利的言语。不料舍侄女心灵性巧,就满口应承,恐怕拗出祸来,就转过口来,要认我做亲父,方肯相从。罪民只要事成,便认做亲父,罪民恐他有变,就叫他亲笔写了庚